莫楠的左手握着右手,不断摩挲着食指的戒指,这戒指是她很喜欢的牌子,戒面是小巧的碎钻和珍珠攒成的小花,素雅又生动。当初在专柜见到时,她往食指上一套就舍不得摘下了。
今天,莫楠加班至凌晨三点。
紧张之后的松弛,让人感觉格外轻松。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蓝山咖啡,斜倚着巨大的落地窗,眺望远方。
夜色深不可测,小汽车携着急促的喇叭声在街上飞驰,纵横交错的霓虹广告牌散发出朦胧的味道,法国梧桐直挺而铺张的枝叶在半空中交汇,在浮光掠影里生出长驱直入的快感。
莫楠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脑海里浮现多年前只身而来的,无畏无惧的自己,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这让她想起来,上一次彻夜的加班已经是十年前。
十年前,网络上还没有“城市迷走族”一词。莫楠辞掉了家人安排的工作,尽管这份工作人人羡慕,她却觉得生活不该如此寡味,于是辗转来到千里之外的广州,打算重新开始
时至今日,莫楠仍记得离家的那天,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怒不可遏。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既然要走,就再别回来!”
她一言不发,沉默而固执地拎起了行李箱,心里憋着气,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然而,现实就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她脸上。
切断了过往的一切人脉和资源,新的起点远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整整三个月,尽管她不断去寻找机会,却始终没得到一份录用通知。曾经引以为豪的工作经历毫不留情地被无视,彼时的雄心万丈如今在骨感的现实里一落千丈。
仍记得,那场面试。
胖胖的面试官斜着狭长的眼睛,跷着二郎腿,将她的简历抖开。
“你是本科?学历这么低。”对方一副遭遇拦路乞丐时满含厌恶的口吻。
“可是,招聘启事上写的是本科或本科以上啊。”莫楠额头冒汗,双手局促地扭在一起,怯怯地说。
“那是针对广州本地人,你是吗?”面试官咄咄逼人。
莫楠无奈地摇了摇头。
面试结束,莫楠疲惫地走在大街上,烟灰色的天幕下,不远处的太和文化广场热闹非凡。
走进地铁入口,莫楠想到很近几天已经艰难到一天只敢吃一顿饭的地步。站在站台上茫然四顾,看着眼前行来过往、乌压压的人群,她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走。
想着刚才的面试,想着在她转身的刹那,面试经理将她的简历包上口香糖,随手扔进了废纸篓里的傲慢。莫楠眼眶一热,顾不得路人诧异的目光,积攒多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几乎穷途末路时,她终于等来希望的橄榄枝。月薪不足三千,天蒙蒙亮就要从床上爬起,搭半小时公交车,再转一小时的地铁去上班。
钱包干瘪,莫楠在住房问题上也面临着不停搬家的窘迫。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后面追赶着,她必须得要么周末全天跑上跑下,要么不断拨打着电线杆上小广告的电话,要么挣扎在打包和求宿的境遇中。
工作则是既忙碌又枯燥,不是夜以继日地与各式表格打交道,就是伏在办公桌上与手工账本里的蝇头小字做斗争。倘若遇到收支不平衡,还得心急火燎地找出那笔微毫的数字差,越心急越手忙脚乱,于是彻夜翻着凭证对账本就成了莫楠生活里很常见的桥段。
之所以反复对账经常是因为彪悍的会计在某个神经搭错的瞬间豪迈下笔,把0添成6,把6倒成9。
尽管这样的差错不时上演,但是面对会计大婶一身白花花的横肉和斜睨的小眼神,菜鸟莫楠对此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加班得到的好处只有一身酸疼,莫楠累狠了就陷在沙发上半生半熟地睡一会儿。
七个月后,公司倒闭,她失业了。
这是莫楠来广州的*一年。
凌晨三点,橘色的灯光洒满小小的出租屋,狭窄的窗台上云竹叶子上泛着微亮的光。莫楠躺在床上不愿起来,很累,也很舒服。窗外如深渊一般的深夜,看得人想纵身一跳。
气氛突然变得很悲伤,她的眼泪当即滂沱而出:明明在父母身边可以工作得更好,何必摸爬滚打地挣扎在这钢筋水泥筑的大城市,甚至,还得不到一个预期的结果?
逃离的念头再一次萦绕心间,她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向学姐请教,跟闺密商量,和发小讨论,甚至不知所措到抛硬币以求获得上天的指示。后来,她给妈妈打电话,试探地问,若回家可好?得到的回应是妈妈欣慰又疼惜的肯定。
可是,就这样算了吗?
当初她羡慕别人的努力,羡慕他人的生活风生水起,羡慕他人年纪轻轻已担大任的强大,羡慕他人一边打工一边旅行的洒脱。现在,又要转身去继续之前嗤之以鼻的生活吗?
挂在嘴上说说的人生,又有什么资格获得想要的生活呢?
内心世界的两个小人交战甚酣,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走着。辗转难眠,莫楠烦恼地昂起头,看到指针已赫然指向五点。
晃荡着去路边的小摊吃着油条喝着豆浆,在油乎乎的板凳上,在腾腾的热气中,于他人的匆忙中,前一刻还在留下与离开的抉择里惶惑的她,终于横下心决定留下。
生活不会永远如我们所愿,只身逃离不会扭转乾坤,纵然头被撞破,血流一身仍得不到好的结果又怎样,至少不会在年老时后悔当初。
找工作依旧很艰辛。
莫楠工作的第二家公司是一家德资企业。
新的工作忙碌而有节奏,本来她对这份工作的满意度是百分之百,然而当发现德国佬那只随意揩油的肥腻大手,莫楠眉头紧蹙,心底一下变得黯然。
某个星期五,行政部盘点办公室易耗品,让莫楠忙得团团转。
她双手捧着文件夹正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忽然臀部被划了一下。她一怔,回过头去,非礼她的经理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愤怒袭上心头,这个杀千刀的德国佬,竟敢趁机占便宜!莫楠刚要骂出口,主管已经在叫她:“小莫,赶快把月报表整理出来。”
莫楠又看了经理一眼,那色眯眯的眼里仿佛也生出一双毛茸茸的爪子,她顿觉喉头一紧,紧接着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然而,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回了座位。
屈辱吧?
想愤然离职。
但是,离职以后呢,再尝一次三餐不继、四面无援的滋味吗?
骄傲?原则?自尊心?
呵呵!
在填饱肚子之前,这些,屁都不是!
那天,莫楠在广州已待足两年。
十年后,微博上已经有人将“城市迷走族”的概念提出来,并为之总结出“走过几次的路仍然没有印象”、“写联系方式时,突然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做菜时,糖与盐,酱油与醋傻傻分不清楚”等十二条具体表现。
莫楠看着这十二条标签,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莫楠放下手中的咖啡,接通了电话。
电话另一端是多年的好友,莫楠曾在广州招待过她。
她在美国攻读博士,为回国还是留下踟蹰不安。
“不知所措的时候,坚持下去就是对的,坚持到底你就会豁然开朗了。”莫楠这样对电话另一端的朋友说。
简单的一句话,她足足用了十年来验证。
十年,她的事业有了进展,一路前行,见识了不靠谱公司的坑钱手段,领略了高大上公司的格子间争斗。当然,薪水和位置也一路水涨船高。
如今,她偶尔会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回忆起当年。
迷走,不是伯牙、子期知音难觅的怅然,而是人在心途迷失了方向,忘了来时的路,失去了出去的方向。我们之所以疼痛不堪,不是丢失了视线所及处那些心爱的物件,而是一不小心坠入密树浓荫的迷障。雾霭模糊了心之所往,行走其中,不自觉地浮躁,且毫无知觉地遗忘了很初的目的,渐渐屈服。
生活的肌理却是点滴,或哭或笑,或肆意或失意,一点一滴都是其骨架的零件,然后才铸就了真实有血肉的个体。所谓成长,没有谁与你感同身受,它往往滋长于顽强不屈的自助,既然选择了生活的某个方式,你必须自己驱散迷雾,因为没有别人能帮助你。
星期一,下午茶时间。
部门的年轻职员七嘴八舌聚在茶水间。
几个女孩此时正在兴奋地交流着办公室八卦,她们眉飞色舞,空气也掩不住这份欢喜。
莫楠拿着骨瓷杯朝茶水间走去,她准备冲一杯咖啡醒醒神。
“莫姐真是太不近人情了,我就错了一个小数点,至于板着脸嘛,还是缺爱的三十岁老女人都这样啊?”
一句抱怨,传入她的耳中。
她走到门口。
“是啊,你看她有多无趣。”同仇敌忾的附和声已先她一步响起。
气氛变得尴尬,女孩蜜桃一般的肌肤泛出虾红色,漂亮的大眼低垂着,手脚不知如何安放,圆润的鼻头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莫楠瞄了她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这个城市与十年前相比并无质的改变,萝卜糕依旧缺少萝卜浓郁的香气,加班的晚上也仍有大雨倾盆。
苦尽甘来的好处不言而喻:低欲求,易满足。
每当听到这样的吐槽,莫楠总是一笑而过。
回头去看过往的辛酸,比起青春的哀与乐,拼搏的甘与苦,莫楠真心觉得,即使被手下的员工认为太不尽人情,也不能降低要求。毕竟,作为一个上司,有太多的事情要考虑。
凡事非常态才容易生美。
你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关怀,你真的不需要。
眺望马路对面的肠粉摊,莫楠贴着玻璃窗,饶有趣味地看了又看。
抉择,它实现的很终目的不是自由,而是拥有自己的世界,依附梦想,独立自我。如果你现在走在一条看起来没有没有尽头的弯路,尽管你感觉痛苦也一定要迎难而上,坚持走下去,路是你自己选的,有勇气选择就该有耐力承受,别怕什么都失去,至少还有希望在。
柏油路自有它的曲直,而生活总会留点鸿运给固执的人。